三 又被時人寫姓名
雖然劉禹錫考中博學宏詞科而仍不得官,但畢竟年紀輕輕就考上了進士。一年之內連登兩科,也是劉家的大喜事。劉禹錫東去洛陽,探望依舊居住在洛陽故宅中的長輩親人,和親人共同分享劉家榮耀。禹錫生于江南,長于江南,并沒有和老家中的親人共同生活過,因此劉禹錫便在洛陽故宅中盤桓了數月。禹錫的母親盧氏自江南還居洛陽后,仍居于都昌里盧氏祖宅。禹錫歸省,洛城名流無不登門拜賀。一連數日,賓客盈門,賀箋積尺,這其中,當然少不了外祖父盧家的各位親友。
劉母盧氏每日迎送賓客,看似風光無限,其實心中卻有憂慮。男大當婚,禹錫已22歲,功名初成,婚娶之事卻無眉目,劉母在洛陽遍訪名門望族,為尋得可與禹錫匹配的女子。在洛陽望族之中,范陽盧氏與河東裴氏素來交好。禹錫歸省乃盧氏喜事,裴氏族人自然不免登門致賀。盧氏族中除劉母外,還有劉母的兄弟盧璠、盧頊,裴氏族中則有裴佶、裴武等人。在兩家眾位長輩面前,劉禹錫應答流利得體,深受嘉許。
聞聽劉母愁慮禹錫的婚事,裴佶心思大動。裴佶、裴武低頭耳語商量一番,便有了人選,于是裴武應道:“不瞞夫人,我家有一侄女,名雅卿,芳齡20,容貌端麗,知書達理。其父裴式,與我弟裴度是從兄弟,在江南從事航運,家資甚豐,只是沒有功名。近日裴式遣雅卿歸洛侍奉家廟,又有手書托在下為雅卿覓一良婿,如此說來,豈非天賜的一段好姻緣?”
禹錫的舅舅盧璠大喜:“我也聽說過雅卿!當配我甥兒禹錫!”
劉母當即應下婚事。禹錫見母親滿意,自己也很喜歡。第二天,劉母便遣仆人送去聘禮,議定了日程,劉裴兩家聯姻。
唐朝東都洛陽
劉禹錫與裴雅卿在洛陽成婚之后,夫妻二人共往埇橋(今安徽省宿州市埇橋區)拜望父親劉緒。自從擔任浙西鹽鐵轉運副使、殿中侍御史之后,劉緒自知仕途榮寵已極,全部的心愿便集中于獨子劉禹錫身上。
禹錫的父親劉緒倒底是什么樣的官職,他為官生涯如何?在誰的手下?與誰往來和交好?這些資料,對我們解讀劉禹錫的青少年時代以及后來為官與各政治人物交集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卞孝萱和卞敏合著的《劉禹錫評傳》對劉禹錫的父親做了詳盡的解讀,特于此處轉載,以便全面了解禹錫的生平。
劉禹錫《子劉子自傳》說:"七代祖亮,事北朝為冀州刺史、散騎常侍"。接下去說,"世為儒而仕。""曾祖凱,官至博州刺史。祖锽,由洛陽主簿察視行馬外事,歲滿,轉殿中丞、侍御史,贈尚書祠部郎中。"根據劉禹錫的年齡往上逆推,劉凱入仕大概是在武后朝,劉锽入仕大概是在玄宗開元年間。
劉禹錫的父親劉緒經歷了唐王朝由盛轉衰的安史之亂。"父諱緒,亦以儒學。天寶末,應進士。遂及大亂,舉族東遷,以違患難,因為東諸侯所用。后為浙西從事,本府就加鹽鐵副使,遂轉殿中,主務于埇橋。其后罷歸浙右,至揚州,遇疾不諱。"《自傳》中的這段話說明,劉緒于天寶十四年(755)避亂東遷以后,一直是在當時較為安定的江南一帶度過的。直至逝世,劉緒都沒有再回洛陽。
劉緒東遷以后的生活經歷大致分為兩個時期:一是"為東諸侯所用";二是"為浙西從事","加鹽鐵副使"。
劉緒東遷以后"為東諸侯所用"時期,全國局勢較為動亂,節度使的調動頻繁,他很可能先后在幾個節度使的手下當過幕僚。劉緒為哪些"東諸侯所用"?《重修政和經史證類備用本草》卷二十四《米谷部上品·油麻》曰:"劉禹錫《傳信方》:蚰蜒入耳,以油麻油作煎餅,枕臥須臾,蚰蜒自出而差。李元淳尚書在河陽日,蚰蜒入耳,忽有人獻此方,乃愈。"從劉禹錫記載李元淳的醫方這一線索,可以追溯李元淳與劉緒的關系,進而考察劉緒東遷江南后的經歷。
據潘孟陽《祁連郡王李公墓志》記載:"王玙出鎮淮海,特奏請公在麾下。袁晁攻陷郡縣,東吳舊邦,姑蘇繁富,公時總兵在州,竟摧'兇丑',恩制兼杭州別駕。厥后征鎮相繼,贊皇、留武二李公,署公為兵馬使。建中、興元之際,晉國公韓滉全領江南東道,以公為鎮海節度兵馬使"。這段話提供了李元淳在南方活動的時間、地點及其上司的姓名,再查考有關史書,就可以清理出一個線索。
《舊唐書》卷一三○《王玙傳》曰:王玙"上元二年,兼揚州長史、御史大夫,充淮南節度使。肅宗南郊禮畢,以玙使持節都督越州諸軍事、越州刺史,充浙江東道節度觀察處置使,本官兼御史大夫,飼祭使如故。"《舊唐書·代宗紀》記載:大歷三年"二月己卯,以常州刺史李棲筠為蘇州刺史、兼御史中丞、浙西團練觀察使。"《舊唐書·德宗紀》上記載:建中二年五月"庚寅,以浙江西道為鎮海軍,加蘇州刺史韓滉檢校禮部尚書、潤州刺史,充鎮海軍節度使、浙江東西道觀察等使。"綜合上述史料可知,李元淳在南方活動的時間是上元二年以后,地點是淮南。浙東、浙西。這時,正是劉緒從洛陽"東遷"到江南。劉緒與李元淳有可能相識,還可能同事。如果這個推斷不錯,李元淳就是劉禹錫的父執。
后來劉禹錫在《傳信方》中記載李元淳所親試而有效的醫方,就可以理解了。劉緒是一位品學兼優的人物。權德輿《送劉秀才登科后侍從赴東京覲省序》稱贊他說:"侍御兄以文章行實,著休問于仁義,義方善慶,君子多之。"( 吳廷燮:《唐方鎮年表》卷四《河陽》引)。
"侍御兄"即劉緒。那么,劉緒于何時何地認識權德輿的呢?文獻中沒有記載,需要探求。據權德輿《奉和許閣老酬淮南崔十七端公見寄》:"憶昔同驅傳,忘懷或據梧。幕庭依古剎,緡稅給中都。"自注:"德輿建中、興元之間,與崔同為鹽鐵邑(包)大夫從事揚子既濟寺。"查《舊唐書。德宗紀》上:建中三年(783)八月"戊辰,以江淮鹽鐵使、太常少卿包佶為汴東水陸運兩稅鹽鐵使",可見"包大夫"是包佶。另據《舊唐書·代宗紀》:大歷八年(773)十月乙丑"以浙東觀察使、越州刺史陳少游為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充淮南節度使"。這就是說,當包佶任江淮鹽鐵使時,陳少游為淮南節度使;當權德輿為包佶從事時,劉緒可能佐陳少游幕,他們或許相識于淮南。
通過以上的分析,劉緒"為東諸侯所用",這些"東諸侯",不外是王玙、李棲筠、韓滉、陳少游等人。劉禹錫與李棲筠的兒子李吉甫、孫子李德修、李德裕有唱和,與韓滉女婿楊於陵有唱和,與韓滉的侄子韓曄同為"八司馬"。劉禹錫與李吉甫、李德修、李德裕、楊於陵、韓曄的關系,能不能追溯到劉緒與李棲筠、韓滉的關系呢?如果這個推斷不錯,"東諸侯"指李棲筠、韓滉,就更有理由了。
關于劉緒與李棲筠的關系,在劉禹錫的文章中可以找到兩點旁證。一是《答道州薛郎中論書儀書》,劉禹錫贊揚李棲筠的書儀合乎古制:"按舊儀,凡兄姊之齒,有'唯'無'伏',它以是為衰。其于匹敵,即前云'愿'、后云'白,而已。大歷初,李贊皇、賈常侍猶守之無渝。二公何人也?我與子何人也?烏有從未俗以姑息為禮,而不虞識者所窺邪?"《新唐書》卷一四六《李棲筠傳》說,"棲筠喜獎善,而樂人攻己短,為天下士歸重,不敢有所斥,稱贊皇公云。"因此,李贊皇即李棲筠。"大歷初",正是李棲筠任"浙西都團練觀察使"的時候。這段時期,劉緒為其從事,熟知其書儀。
劉禹錫后來有可能從其父保存著的李棲筠書信中了解到這一情況。二是李棲筠之子李吉甫于元和二年(807)入相,次年出為淮南節度使。劉禹錫當時被貶官朗州,曾寫《上淮南李相公啟》,求其援助,元和六年(811),李吉甫再度入相,從劉禹錫寫的《上門下武相公啟》來看,李吉甫確實竭力主張召回劉禹錫等人。這說明他們兩人早就彼此了解熟悉,兩家的關系較為深厚,可以追溯到父輩。
李棲筠離開浙西以后,劉緒仍舊留在浙西當幕僚。大歷十四年(779),韓滉任浙江東西觀察使,時間有九年之久。從劉禹錫后來與韓滉的侄子韓曄有莫逆之交、與韓滉女婿楊於陵有唱和來看,劉緒和韓滉的關系也是比較好的。劉、韓兩家的友好關系,可能就是劉緒當韓滉幕僚時結下的。
劉緒"后為浙西從事,本府就加鹽鐵副使,遂轉殿中,主務于埇橋。"據《舊唐書》卷一四六《王緯傳》記載:王緯"貞元三年又擢為潤州刺史、兼御史中丞、浙江西道都團練觀察使。十年,加御史大夫,兼諸道鹽鐵轉運使,貞元十四年卒"。劉禹錫說劉緒"后為浙西從事",即指劉緒晚年為浙西觀察使王緯"從事"。因王緯"兼諸道鹽鐵轉運使",其"從事"劉緒才能"本府就加鹽鐵副使"。埇橋"為舳艫之會,運漕所歷",所以諸道鹽鐵轉運使王緯在這里設"務",并派鹽鐵副使劉緒在埇橋"主務"。據《新唐書·食貨志》四記載,"至大歷末,天下之賦,鹽利居半"。
當時,"自淮北置巡院十三","埇橋"便是其中之一。劉緒作為鹽鐵副使,( 見《元和郡縣圖志》卷九《河南道五·徐泗節度使·宿州》),"主務于埇橋",其主要職責是"捕私鹽者",執行榷鹽法,兼了解各地貨物市價和各種利害,以防止"鹽鐵之利,積于私室",這是個責任十分重要的職務。劉緒一生的官階不高,直至晚年才得此要職,他不顧年邁就去上任了。后因病罷職時,劉緒仍打算回浙右去。"浙右"即浙西。遺憾的是劉緒未能回到浙西,就在揚州病故了。
今日安徽宿州埇橋區圖片
禹錫夫婦來到埇橋,新婦也拜見了公公。江南的一幫好友也紛紛前來祝賀禹錫。
此時,劉緒已過花甲之年,身體也大不如前,久居官場的劉緒對禹錫未來的前程充滿期待。禹錫自己比父親更著急,這幾年在長安和洛陽,禹錫接觸了很多官吏,自己渴望進入仕途抱效國家的心情也更加強烈,到了年末。禹錫掛念后年吏部拔萃科的考試,即向父親辭行,準備再赴長安。江南與長安相距千里,此時一別,成就功名之前不知還能有幾次相見,父子二人不免各自傷感。
劉緒久經官場,雖長期在江南施政,不諳長安世故,但從朝廷征發調令的輕重緩急之中,卻可窺見天下大勢。以禹錫的才華,劉緒認為后年吏部拔萃科考中得授官職乃意料中事,怕只怕禹錫甫登官場,因為急于事功的用進之心和高調張揚的做事風格,會招致不滿從而受到打擊。
此刻的大唐,皇帝李適自從因朱泚事變出逃奉天以后,雖然后來平叛成功,但各藩鎮仍呈割據狀態,而且出現了平叛官軍養寇自重的局面。德宗皇帝李適比以前更愛斂財了,主動要求地方向他進貢。此外,李適還經常派中使宦官直接向政府各衙門以及地方公開索取,稱為“宣索”。
為了滿足李適的貪欲,節度使以進奉為名,巧立各種名目,對百姓進行額外的剝削。節度使有的每月進奉,稱為“月進”,有的每天進奉,稱為“日進”,每年進奉的錢財約為五十萬緡,給百姓造成了沉重的負擔。
禹錫在長安時,曾留意到各種時事輿論,對德宗信任宦官和大肆斂財也有了解,“皇上好疑多忌,權臣裴延齡之流奸佞媚上,朝政昏聵,希望在此朝施展抱負,大有作為,似乎不太可能了。”劉緒說道。
禹錫對父親的洞見大為欽佩,自己當然不愿與裴延齡之輩同流合污,以后若能為官,如何既想濟世,又能立身?于是問:“依父親之見,兒當如何?”
“兩年后的吏部拔萃科,孩兒應能考中,這是一次難得的大好機會,我聽說當今太子賢良方正,有中興之夙愿,敬賢懇誠,慈孝寬大,仁而善斷,他日一旦龍飛九天,必為一代圣主。按大唐規制,吏部拔萃科中試者往往授太子校書,太子身邊賢士極多,孩兒若得與太子親近,必有大益。”
“太子?”禹錫有些疑惑。
“是的,就是當今太子。”劉緒肯定地說道。接著,緩緩地講起了太子李誦的經歷。
“李誦是當今皇帝李適的長子,年長孩兒11歲,今年33歲,正值鼎盛。19歲時被立為太子,至今已14個年頭了。太子親身經歷了藩鎮叛亂的混亂和烽火,建中四年(783)的“涇原兵變”隨皇上出逃避亂時,太子執劍殿后,在40多天的奉天保衛戰中,面對朱泚叛軍的進逼,常身先禁旅,守城拒敵。將士們在他的督促激勵下,無不奮勇殺敵,取得了奉天保衛戰的勝利,確保了出逃的父皇安全。此后,太子耳聞目睹了朝廷大臣的傾軋與攻訐,對各種亂象痛心疾首,早有一番刷新之志,政治上也逐漸成熟。這些年,太子的日子并不平靜,可以說每天都如履薄冰。貞元三年(787)八月的郜國大長公主之獄,險些把太子推向滅頂的深淵。”
父親提到的郜國大長公主之獄,禹錫記憶頗深,那時的禹錫已是16歲的少年,震動全國的大案也震驚了在江南讀書的禹錫。
事情是這樣的:郜國公主是肅宗之女,郜國公主最先被封為延光公主,長大后,嫁給了楊貴妃姐姐虢國夫人之子裴徽為妻。當時,裴徽擔任殿中丞一職,公元756年,馬嵬坡之變爆發,裴徽死于這場政變中。后來,郜國公主改嫁給唐玄宗女兒新昌公主和蕭衡之子蕭升為妻。當時,蕭升擔任太仆卿一職,郜國公主和蕭升還育有一女蕭氏。蕭氏長大后,嫁給了太子李誦為妻。郜國公主是太子的岳母,又是唐德宗的姑姑,所以郜國公主有很高的地位。蕭升去世后,郜國公主勾引朝廷大臣,彭州司馬李萬、太子詹事李昪、蜀州別駕蕭鼎、澧陽令韋惲都是郜國公主的情夫。
郜國公主常年出入宮廷,借機和他們私通。后來,這件事被宰相張延賞知道了,他將郜國公主私通一事告知了唐德宗。當時,張延賞和太子詹事李昪本來就有矛盾,他想借此事告發李昇。唐德宗不相信年輕的李昇會和容顏馳衰的郜國公主發生關系。不久后,唐德宗確認了此事。公元788年,郜國公主在宮中大興巫蠱之術,唐德宗大怒,廢掉了郜國公主封號。郜國公主的兒子和女兒也因巫蠱之案牽涉其中,她與駙馬蕭升所生一女是李誦的妃子,因為事情牽涉到皇太子,德宗就立即將他找來,狠狠地批了一通。李誦被父皇切責,惶恐不知所措,就仿效肅宗在天寶年間做太子時的故伎,請求與蕭妃離婚。此事發生以后,德宗萌動了廢皇太子李誦改立舒王李誼的念頭,并且把時為宰相的前朝老臣李泌召入宮中商議。
舒王是德宗的弟弟李邈(昭靖太子)的兒子,因李邈早死,德宗將其收養,視為己出,十分寵愛。李泌認為皇帝舍親生兒子而改立侄子不妥,德宗大怒。李泌便為他詳細列舉了自貞觀以來太子廢立的經驗教訓,分析了太宗皇帝對廢立太子的謹慎和肅宗因性急冤殺建寧王的悔恨,勸他以前事為戒,萬萬不可操之過急。李泌的話打動了德宗,終使李誦的太子之位得以保全。
郜國公主被德宗幽禁,后在貞元六年(790)死去。李萬因為和同宗淫亂,以不知“避宗”的罪名被杖殺。郜國公主的親屬受牽連者很多,她的5個兒子裴液、蕭位、蕭佩、蕭儒、蕭偲以及李昇、蕭鼎等流放嶺表和邊遠之地。郜國公主的女兒、皇太子妃蕭氏也被殺死。本來就小心翼翼的順宗更加謹慎了。
這場震驚全國的郜國大長公主案,李誦太子之位差點被廢,而且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太子雖然政治上很謹慎,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自己的立場。”劉緒接著說,“太子對于父皇任用裴延齡、韋渠牟等把持朝政,也表達過不滿。孩兒,當今皇上對大臣十分猜忌和防范,不再重用宰相,而是信任和重用身邊的奸佞小人裴延齡、李齊運、韋渠牟等,這些人對內排擠誣陷陸贄等人,對外借盤剝黎民聚斂財富。太子總是注意找機會,在父皇心情好的時候,從容論爭,指出這些人的奸侫,現在裴延齡、韋渠牟也沒能入相,實與太子有關。但是,面臨猜忌多疑的父皇,多數時候,太子總是三緘其口,更不敢輕舉妄動。每逢在父皇跟前談事論奏,總是嚴肅有余,即使對皇帝身邊親信的宦官,也未嘗假以顏色,他把個人的喜怒哀樂深藏心底。對朝廷上下人物,基本上也是不即不離、若即若離的。”
“太子的日子的確不好過啊。”禹錫說,“父親又怎知太子如登大位,必成一代圣主呢?”
劉緒微微一笑:“太子無為,其實是表面現象。身為儲君,他絕對不是對天下大事和朝廷政治漠不關心的,他身邊的王伾和王叔文等人經常和他談論天下大事和民間疾苦。”
“王伾?王叔文?”禹錫又有些疑惑。
“是的,就是這兩個人。”劉緒接著說,“王伾,杭州人。因擅長書法成為太子侍書,是太子的書法老師,很受太子信任。王叔文,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以善于圍棋得以入侍東宮。王伾和王叔文都是翰林待詔,各以琴棋書畫見長,二人的使命自然是奉當今皇上之命陪皇太子習藝。太子對自己的老師很尊敬,每次見面都先施禮。王伾和王叔文見太子并不以玩樂游藝為滿足,就在對弈和研墨的間隙和他講談有關治國安邦的道理。”
“原來是這樣。”禹錫若有所思。
“而且,對太子如何與父皇相處,二王還時時教導?!皠⒕w又說,“王伾、王叔文和其他一些侍讀暢談天下政事,涉及到當時一些比較敏感的弊政,太子想把這些弊政向父皇直言時,王叔文就會勸阻,認為此刻太子的職責乃在于侍膳問安,向皇上盡忠盡孝,不適宜對其他的事品頭論足?;噬显谖粫r間長了,如果懷疑太子是在收買人心,太子就無法為自己辯解。正是這樣的智慧,太子對王叔文格外信任,東宮事無大小,都委托他和王伾來謀劃。”
“這么說,太子不僅暗中非常關注朝政,而且在他身邊還形成了一股政治勢力,組成了一個以“二王”為中心的東宮政治團體?”禹錫輕輕地說。
禹錫的性格一向爽直,說話直來直去,但是,涉及這樣的話題,即便是和最親近的父親,也不敢大聲。
劉緒輕撫胡須,很滿意兒子的謹慎。做為父親,他太了解自己的這個兒子了,才華橫溢,二十出頭一試中第,一年之內連中兩科,春風得意,時人矚目,難免沒有驕傲之情。別說兒子,就是自己,不也為兒子的成績暗自得意嗎?但是,官場最忌諱的,恰恰是鋒芒畢露和恃才放浪啊。兒子對敏感話題出語謹慎,做了大輩子官的劉緒略感放心。劉緒在浙西為官,主政蛹橋,這么多年一直平安順利,并且在險象環伺的官場中為政頗有成績,其中的艱難不易自己最清楚。這些年來,雖然自己沉淪下僚,沒有緋衣魚袋加身,但為官30年,光自己目睹的,有多少官員宦海沉浮,或貶或罪,甚至客死異鄉啊,自己小心翼翼,明哲保身,一方面為政對得起管理的一方水土百姓,一方面又明哲保身保護全家老小周全,其中的不易,自己深埋心底,并沒有對兒子說起過。對于未來兒子的為官生涯,做為父親,希望兒子能夠一生平安,或許比大有抱負卻身處波譎云詭政治的驚滔駭浪中更令自己放心啊。
但是,這些話,劉緒并沒有說出來,而是繼續講太子:“王伾和王叔文成為太子倚重的核心人物,時刻注意為太子羅致可用的人才,以期為將來的新朝新政所用,像孩兒這樣的人,一腔熱血,抱濟世安邦之志,假如后年順利登第,一定會進入他們的視野。到時,如何和他們相處,孩兒一定要小心謹慎啊?!?/span>
看到父親對自己后年篤定登第的預期,禹錫不禁莞爾一笑,有些調皮起來,“假如孩兒中不了呢?”
劉緒也被兒子逗樂了,笑道:“中不了,就像為父這樣,進入幕府,做一些鹽鐵轉運踏踏實實的事吧?!?/span>
“像父親這樣?”禹錫有些疑惑。
“孩兒千萬不要小瞧這些財賦之類的事情,為父在江南為官近30年,常年與鹽鐵轉運打交道,深知鹽鐵轉運等稅賦財政之事乃國之根本,我朝無論是當初平定安史之亂,還是近年的內外征伐,之所以能在戰之不勝的情況下巋然不倒,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朝廷手中掌握的鹽鐵稅賦比叛賊們多。安史逆賊以數鎮之錢糧,欲養攻略天下之雄兵,可謂自不量力。甚至可以說,朝廷不是打敗了叛賊,而是熬死了叛賊。以這個觀點來看如今的藩鎮,他們小心翼翼地守著一方領地,并無鯨吞天下的野心,其兵員并未超過本地錢糧的承受能力,因此才能夠長期與朝廷周旋。”
“噢?”禹錫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觀點,郭子儀李光弼平定安史之亂再造大唐的定論早已寫在大唐的史冊上,今天聽到父親這樣解釋安史之亂最后失敗的原因,覺得十分新鮮,細細一想,又覺得十分有道理。父親一生與稅賦打交道,所看所道,實是最真實的情況。
“原來如此。”禹錫喃喃地說道。
“孩兒聰慧,志向又高遠,為父深知你不甘平庸,所以把這些事情告訴孩兒,一則給孩兒做一些提醒,二則盡為父之綿薄之力對孩兒進行指導,但是,孩兒的路,還要自己走。為父年齡漸大,近來身體也覺得大不如前,恐怕見不到孩兒騰達施展抱負大顯身手的時候,所以,惟愿孩兒早早洞察時局,將來力所能及為天下做些有益的事情。”說著說著,花甲之年的劉緒最后竟有些傷感。
“父親——”,禹錫的眼里泛起淚花,“孩兒謹記父親教誨,一定刻苦攻讀,不辜負父母大人的殷殷盼望,爭取后年考中,為我大唐再現盛世,輔助明君,干出一番自己的事業。同時,也請父親不要為孩兒過多擔心,孩兒知道怎么做。”
“孩兒且去休息吧。”劉緒欣慰地說道。
禹錫恭身退出,來到自己和妻子的房間,把父親的叮嚀細細學給妻子,夫婦二人又是一番感慨。
陪父親住了一些時日,因為掛著后年的吏部拔萃科考試,貞元十年(794)春,劉禹錫便帶著妻子拜別父親,離開埇橋,重返洛陽。
劉禹錫心性高傲,人在洛陽祖母和母親身側,心卻早飛到京華長安,不知何時才能釋褐,脫下“布衣”,從政為民,干一番事業?更加刻苦攻讀的同時,禹錫開始琢磨向權要者干謁。干謁,就是文人士子為達到延譽、入幕、入仕、升遷等目的,謁拜達官顯貴或者文壇名宿,向對方呈遞自己的詩文等作品的行為。在唐代,向權要自薦是一種非常正常的行為,李白,王維等大詩人都有過干謁行為。
向誰去求助呢?思來想去,只有權德輿最為合適。權德輿是天水略陽人,后徙居潤州丹徒。父親權皋,曾為安祿山的幕僚,“安史之亂”爆發前,當機立斷,逃離安?山,以義勇行為受到時人的稱贊。權德輿出生在這樣祖德清明、家風雅正的仕宦家庭,自幼聰明好學,“三歲知變四聲,四歲能為詩”。十五歲有文章數百篇,開始有了名氣。建中元年(780年),權德輿受辟為淮南黜陟使韓洄的從事,官試秘書省校書郎。同年,改試右金吾衛兵曹參軍。先為杜佑淮南水陸運環衛掾曹,繼為汴東水陸運鹽鐵租庸使包佶的從事。
貞元二年(786年),權德輿以大理評事、攝監察御史充任江西觀察使李兼的判官。貞元八年(792年),入朝為太常博士,遷左補闕。當時,關東、淮南、浙西20余州縣發生大水,毀壞了良田和房屋,沖走了人家,他立即建議唐德宗派遣能干的使臣趕赴災區,救濟災民,并提出“賦取于人,不若藏于人亡為固”的主張,以減輕災區人民的賦稅。同年七月,司農少卿裴延齡因巧幸恃寵,判度支,兼管國家財政收支,針對此情況,權德輿不顧個人的安危,先后兩次上疏德宗,義正詞嚴,直言不諱地反對裴延齡任職,陳述度支要職,用人必須慎重。貞元十年(794年),任起居舍人兼知制誥,舍人即中書舍人(正五品上),職責是掌參議表文,撰擬詔敕。此時的權德輿,位置較高。
禹錫向權德輿干謁,首先是權德輿在劉禹錫尚初為學童時就認識了他,并對他印象極佳,還轉述于詩僧皎然等人。其次是權德輿同劉緒交好,兩人均為避安史之亂而南下的北方士人,命運相同,互稱弟兄。而且,權德輿和禹錫的母親盧氏家族有著姻親關系,他是禹錫的堂舅華州刺史盧徵的從表弟,也算拐著彎和禹錫家有點沾親帶故。貞元九年,禹錫中進士,去洛陽探親時,權德輿曾為他寫過一篇序文《送劉秀才登科后侍從赴東京覲省序》:“彭城劉禹錫實首是科,始予見其丱已習詩書,佩觹韘,恭敬詳雅,異乎其倫?!痹谖闹匈澝绖⒂礤a能“居易以遜業,立誠以待問”,意思是不講究生活條件的好壞,只求能在學業上進??;誠懇地側立在有學問人的身邊,發現有不懂的地方就向他請教。
有這樣的淵源,禹錫帶著自己10多篇新作的詩賦及《獻權舍人書》拜謁權德輿了?!?/span>乃今道未施于人,所蓄者志。見志之具”,所信守的大道還未推及于人時,表達志向最好的方法就是通過文章。禹錫向昔日的長輩這樣推薦自己的文章。溫柔敦厚的權德輿笑納了禹錫的詩文。
劉禹錫于貞元十年(794年)在洛陽陪伴母親一些時日。
監察御史張賈分司東都洛陽,“又被時人寫姓名,春風引路入京城!”(《答張侍御賈喜再登科后自洛赴上都贈別》),禹錫向這位貞元二年中進士的前輩告別,西入長安,備戰明年的科舉選拔。
長安城里,韓愈、李絳、柳宗元等一批文友早已等著禹錫,朋友們再次相見,分外激動,此時的韓愈、李絳已有官職,他們一起期待早日與禹錫攜手,共同在朝堂為國效力。
有禹錫自己的憤發努力,有朝中大人物的鼓勵和支持,比如著《通典》的杜佑、太常博士權德輿,劉禹錫在京城名氣大漲,胸中也有了底氣。貞元十一年(795年),24歲的劉禹錫終于通過了吏部的拔萃科考試,并被授予“太子校書(掌東宮校理書刊事,正九品下)”。吏部可不是好考的地方,韓愈曾三試吏部皆不成,劉禹錫卻一試就過,當然,人家李絳更牛,根本跳過吏部考試,直接二試授官。
短短三年,三科均是一試而中,禹錫后來把自己前年連中二元,考中進士科和博學宏詞科,和本年考取的吏部取士科合稱為“三登文科”,此時的禹錫可謂風光無限。
真像父親劉緒預料的那樣,禹錫剛一登科,就被授官太子校書,在東宮崇文館上班。太子校書是個什么官呢?這是唐沿及隋的設置,屬門下坊司經局。隋置六人,級別從九品上。唐高宗龍朔二年(662)起屬左春坊司經局,四人,級別轉為正九品下。龍朔三年,改司經局曰桂坊,罷隸左春坊,領崇賢館。咸享元年,復隸左春坊,省錄事。
太子校書與太子正字同掌??浭?。職責是查校、勘正、整理太子官署書籍,校正其錯誤,對語焉不祥之處做出明確解釋。
成為大唐正式官員,禹錫心情大好,先去華州拜望自己的堂舅華州刺史盧徵,兩年前以監察御史分司東都洛陽的張賈此時正在盧徵手下入幕,盧徵同時身兼潼關防御,鎮國軍使,位置十分重要。與長輩和友人歡聚,大家同為禹錫歡喜,詩酒唱和,“臨歧無限意,相視卻無言”(《發華州留別張侍御賈》),朋友,我們相互了解,無須語言。
此時的禹錫,24歲的年紀,一身才華,游走于長安及周邊各處,和志同道合的同仁來迎去送,聚離唱和,人們紛紛對這位權德輿的“門客”另眼相待。
禁衛軍中負責宮中儀仗的千牛警衛崔懿伯的酒席上,德宗興元元年平叛朱泚有功的中書令渾瑊家中最有名的牡丹花群下,都有禹錫倜儻的身影。
門前洛陽道,門里桃源路。
塵土與煙霞,其間十馀歩。——(《題壽安甘棠館二首》)
此時禹錫母親盧氏仍在洛陽居住,禹錫工作游宴之余,經常往返長安洛陽之間陪伴母親。
美好的日子如此之快,貞元十二年(796年),一個晴天霹靂擊中劉家。禹錫的父親劉緒在埇橋主政鹽鐵稅賦,后罷官回歸浙西(安史之亂后,乾元元年(758年),拆江南東道為浙江西道、浙江東道和福建道,浙江西道領長江以南,至新安江以北的原江南東道地,包括今天的蘇南、上海、浙北和徽州,即潤、常、蘇、湖、杭、睦六州。乾元元年(758年),析江南東道設浙江西道,乾元二年(759年),罷浙江西道節度使,原州府新設節度使。大歷十四年(779年),合并原浙江西道、浙江東道,設浙江東西道觀察使),行至揚州時,不幸染上疾病去世。禹錫悲痛欲絕,馬上向朝廷請假,離開長安赴揚州奔父喪。根據儒家傳統的孝道觀念,朝廷官員在位期間,如若父母去世,則無論此人擔任何官何職,從得知喪事的那一天起,必須辭官回到祖籍,為父母守制首尾3年共27個月,這叫丁憂。剛入仕1年的禹錫暫離官場,為父丁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