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是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及逝世85周年,各種各樣的紀念活動在全國各地舉行,有的是官方舉辦,有的是民間舉辦,有的是組織,有的是自發。這么齊心地懷念一個人,紀念一個人,說明什么?說明他深深地印在人們的心里,深到不能忘記,深到深情想念。
他是魯迅。我們的民族魂。他沒有離去,所有的紀念都證明——他活著,他的思想活著,他的魅力活著,他的骨頭活著,他的戰斗活著。
真好。這樣地活著。
魯迅,中國現代文學界思想界巨子,他的名字從民國到現在,從大陸到臺灣,恐怕無人不知。有這樣的知名度,也就有各種聲音、認知和看法。那么,你知,我知和他知,誰知魯迅?
我想,有一個人,他一定比任何人更知魯迅,就是——海嬰。
今年2月24日,我在煙臺小住,海風夾著寒氣,很冷。我信步在海邊一所書店閑逛,看到周海嬰著的《直面與正視-魯迅與我七十年》一書,海嬰?是魯迅的愛子呀,這個父親眼中的上海的嬰兒,他如何直面與正視魯迅?我頗為好奇,買下來細細研讀,聽80歲的海嬰講述70年來他眼中的父親以及70年父親光環下他自己的人生。
跟海嬰看魯迅吧,這種看,一定獨特,也一定好看。
2021年2月24日在煙臺購買的周海嬰著作《直面與正視-魯迅與我七十年》
壓力下前行的海嬰
周海嬰,魯迅先生和許廣平女士惟一的兒子。1929年9月27日出生,2011年4月7日去世,享年81歲。因為是魯迅的兒子,海嬰的知名度很高,受到的關注也格外多。而這種關注,又天生帶給海嬰無形的壓力,甚至壓力山大,到了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地步?!拔沂窃谝粋€‘人場’的環境下長大的,就像磁場,我被這個‘人場’控制著?!焙胱约哼@樣形容魯迅之子的處境。
海嬰出生的時候,魯迅已經49歲。他的誕生純屬意外,因為當時他們家生活屬于顛沛流離的狀態,沒有必要的生命及生活保障,所以魯迅和許廣平沒想要一個孩子,但他們避孕失敗了。查出來有周海嬰的時候,兩個人商量了半天還是決定把他留下來。到了生產那天,因為許廣平是高齡產婦(31歲),順產得很困難,幸運的是,孩子被醫生用鉗子夾出來了,許廣平也平安無恙。等看到周海嬰后,魯迅帶著稍微調皮的口吻說道:“是男的,怪不得這樣可惡!”
魯迅對海嬰非常疼愛,覺得自己在上海呆了10年,便給孩子取名為“海嬰”,怕孩子不喜歡這個名字,還特意說:“如果孩子長大,不喜歡這個名字,可以改。”于是,上海之嬰,大海之嬰,海嬰的名字誕生。海嬰應該非常喜歡這個不俗的動聽的名字,他沒有改名,叫了一輩子。
魯迅養育海嬰長大到7歲,因病去世。孩童時的海嬰受到魯迅“憐子如何不丈夫”式的疼愛。魯迅還給海嬰起了一個寵溺的小名“小紅象”,因為許廣平管魯迅叫“白象”,而剛剛出生的周海嬰皮膚是紅紅的,所以魯迅便叫海嬰“小紅象”。每次哄海嬰睡覺的“頭等大事”一定是魯迅來親力親為,他還特意寫了一首童謠:
小紅,小象,小紅象。
小象,小紅,小象紅。
時間過去90多年,魯迅哄海嬰睡覺的“父愛”竟成了抖音上爆火的歌曲??梢?,無論歲月如何流逝,動人的父愛永恒。
海嬰小時候身體比較虛弱,一難受就會哭,每次哭魯迅會變成家里耳朵最好使的人,有一點兒聲就會奔到周海嬰的身邊。
為了增強海嬰的體質,魯迅還特意研究出了一套母乳、牛奶配米湯的喂養方法,就連緩解哮喘的方法他都設計了4種。有時候周海嬰去醫院看病,他如果不在,就會在回家的時候買兩份禮物,一份送給周海嬰,一份送給為周海嬰看病的醫生。
有一次,在英租界避難所避難的時候,周海嬰又病了,魯迅看環境不好,便直接帶著許廣平和周海嬰住進了酒店。被記者看到,寫文章諷刺魯迅國難當頭還生活奢靡。魯迅只能寫詩加以反駁:“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那孺子,便是小海嬰。
海嬰尚未懂事時,魯迅曾將他與許廣平傳達愛意、遙寄思念的《兩地書》重新工整手抄一遍送給年幼的周海嬰。
魯迅曾說,“為扯大這個兒子,自己都要成二十五孝父親了。”魯迅每次給好朋友的書信中必然會提到海嬰:
“海嬰這家伙非常調皮,兩三日前竟發表了頗為反動的宣言說‘這種爸爸,什么爸爸’!真難辦?,F在的孩子更搗亂了。”
“海嬰大了,知道愛美了。 他什么事情都想模仿我,用我來做比,只有衣服不肯學我的隨便,愛漂亮,要穿洋服了。 ”
“海嬰很好,臉已曬黑,身體也較去年強健,而且近來似乎較為聽話,不甚無理取鬧。但因年齡漸大之故,唯每晚必須聽故事,講狗熊如何生活,蘿卜如何長大,等等。頗為廢去不少功夫耳。”
“出去,就惹禍,我已經受了三家鄰居的警告……但在家里,卻又鬧得我靜不下來,我希望他快過二十歲,同愛人一起跑掉,那就好了。 ”
郁達夫也在文章中回憶說,魯迅是極少笑的,他只看見過一次,那次魯迅從樓上下來,大笑著說:“海嬰這孩子剛才問我什么時候死啊,他好像急著要霸占我的書房。”話音沒落,笑聲陣陣。
1936年10月一天晚上,周海嬰像平時一樣,睡覺前要跟父親大喊一聲“明朝會!”他喊了好幾聲都沒有得到回應,此時魯迅身體開始不好,已經到了沒有力氣下床的地步,總是覺得喉嚨里有痰,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當他聽見周海嬰的“明朝會”后,使出了力氣回答,可聲音太小,周海嬰沒能聽到。
海嬰覺得父親可能是沒聽見,便一直大聲地喊:“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魯迅著急回應海嬰,他坐起來,抬著頭,用盡全力。但聲音依舊很小,海嬰沒有聽見。
不明原因的海嬰哭了,一邊哭一邊嘟囔著:
“爸爸是個聾人哪!”
幾天后,魯迅去世,那句周海嬰沒有聽見的“明朝會”成為了父子兩人最后的晚安道別。
魯迅放心不下兒子,在遺囑中寫到:“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海嬰果然“尋了點小事情過活”,他愛攝影,北京大學物理系畢業后進入國家廣電總局工作,成為一名無線電專家。拍攝的2萬多張作品,為歷史留下獨特且珍貴的印記。
因為是魯迅的兒子,海嬰理解和享受父親身上的堅韌、剛毅和慈祥的時間是那么短暫,“我小時候,一直到中學,都盡量不用周海嬰這個名字。因為覺得大家總是把我想成他們所希望的一個周海嬰形象。在眾人眼中,周海嬰應該文筆很好,或者認為周海嬰應該這樣、應該那樣,這個塑造對我來說是非常難受的。”
海嬰的兒子周令飛撰文《追憶家父周海嬰先生》說,“大學時,同學們打橋牌,跳交誼舞,父親出于好奇,走過去觀看,馬上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魯迅的兒子不好好讀書,只知道打牌跳舞’。父親只能選擇沉默,默然離開。周圍人拿不同的尺子來丈量他,提出一些苛刻要求,他在一個綁手綁腳不平等的環境中。社會上對魯迅知識產權的侵權行為,父親拿起法律武器站出來維權,十幾年未贏得一場官司,收獲的只是白眼和罵名。魯迅那么偉大,后代不能提這提那,否則就是給魯迅丟臉。這樣的認知包括很多領導都有?!?/span>
愛攝影的海嬰
2011年4月7日海嬰去世,上海作家協會副主席趙麗宏說:“魯迅之子是一個很重的頭銜,但他承擔得起。”
著名學者北師大副校長顧明遠說,“作為名人的后代,他受到的壓力是一般人難以理解的。他有些性格像魯迅?!睆呐笥押陀H屬(顧明遠是海嬰堂妹周蕖的丈夫)的角度懷念著海嬰。
海嬰是魯迅的兒子,又是海嬰自己,他擔起了一個天生沉重的頭銜,又那樣誰都不負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海嬰記憶中的父親
海嬰7歲時魯迅去世,童年的海嬰對父親有著自己的記憶。
“在我記憶中,父親總是晚睡遲起?!焙朐缙鹣聵?,取出一支煙插入短煙嘴里,放在父親床前的小茶幾上,大功告成地離開,似乎盡到了極大的孝心,懷著完成一件了不起大事的滿足心情上幼稚園去。
整個下午,父親的時間往往被來訪客人所占據。
1992年,海嬰從全國人大調整到全國政協,遇到曾為國民黨著名軍統暗殺高手的沈醉。沈醉向海嬰吐露一個“從沒透露的秘密”,在一九三幾年,他接到上級命令,組成一個監視小組打算暗殺魯迅。結果在對面樓里監視了多日,只看到魯迅經常在桌子上寫字,海嬰還很小,在房間玩耍,沒有什么特別舉動,由于魯迅的聲望,才沒有下手。
沈醉最后沒進行暗殺,沒鑄成不可挽回的悲劇。魯迅也最終死于疾病,沒有像聞一多李公樸死于暗殺,也算當時的國民黨為中國思想界文化界為中國的法治國家保留了一點體面。如果悲劇發生,魯迅仍是偉大的魯迅,國民黨的特務政治又多一段令人不齒。
海嬰說魯迅致命于肺病,生前經常折磨他的卻是胃病,少年時代趕鄉試,吃完飯大步奔跑趕在考場門關之前,落下病根。18歲考到南京江南水師學堂,每逢嚴冬,衣服單薄,只能買辣椒下飯,借以取暖,使胃不斷受刺激,中年以后牙齒又全部拔去,裝以義齒(即假牙),咀嚼能力衰退,更加重了胃的負擔,因此胃病常犯,困苦不堪。
對海嬰的“教育”,魯迅從不過問海嬰選閱了哪些書,或指定看哪幾篇,背誦哪幾段,完全“放任自流”。海嬰和小朋友玩鬧碰到玻璃上割傷手腕,魯迅從二樓走下來,很鎮定,也不責罵,只從樓梯邊的柜里取出外傷藥水,用紗布替海嬰包扎,裹好后,仍什么話也沒說,就上樓了。
這些小的細節,我們可以看到魯迅不是“嚴父”,他做父親,關愛孩子,從未以“大人”的身份對孩子進行這樣那樣的說教。比起來現在我們常見的狼爸虎媽,魯迅是慈父。
海嬰說父親對自己講到過他的父親,也就是海嬰的爺爺“好酒”,紹興人喜歡以白斬雞下酒,且以胸脯肉為上乘,某次宴席雞脯肉不多,也許別人手快夾走了,爺爺一怒之下竟把臺面掀掉,不歡而散。
魯迅父親的性格及喜好,若非海嬰講出來,我們單知道他父親生病家道中落,單知道他讓少年魯迅出去玩前先背書,單知魯迅文章里替父親買藥去當鋪受到輕蔑的事,現在,聽海嬰講爺爺,還知道周老爺子因為愛吃雞脯肉而大發脾氣呢!
1936年大半年,因為魯迅健康起伏很大,日子在憂喜交錯中度過。海嬰每天早上上學,走之前總為父親插好香煙,悄悄離去,不敢像過去走前大聲說“爸爸晏歇會!”中午吃飯時,總盼望父親對自己安裝香煙的“功勞”夸獎一句。父親故意不提,海嬰忍不住,迂回曲折地問:“今朝煙嘴里有啥末事?”父親聽后,微微一笑,“小乖姑,香煙是你裝的吧?!焙肼牭?,覺得比什么獎賞都貴重,飯吃得更香。父親和母親相視一笑,全家人心情寬松了。10月19日,魯迅去世,海嬰沒去上學,淚濕衣襟,再也沒有爸爸叫他小乖姑,用胡須刺他雙頰了。
魯迅去世,國母宋慶齡扶棺,沈鈞儒題“民族魂”,萬人空巷悼念,喪葬費3000余元,在魯迅去世后的3年時間里,許廣平獨自承擔這生活的重荷。